阿娘目不识丁,她的字还是成婚后她阿爹教的,但她阿娘还没来得及认下太多,她阿爹就离开了沥宁,故而这账册后半部分的字歪歪扭扭,甚至有些还是用简单的图画和符号来替代。
苏织儿亦不识字,纵然幼时郦娘曾教她认过几个,可如今也忘得差不多了,自然看不懂账册上所书。
但索性她阿娘在病重时曾逼着她记下了关于舅舅舅母的一些欠款,故而纵然看不懂这账册,她也能好好同孟氏算一算这些旧账。
“听我阿娘说,当年舅舅家原是草屋,是我阿爹出钱出力盖了如今这两间砖房,舅舅还同我阿爹借了二两银子来付工钱,是或不是?”
孟氏撇了撇嘴,不想这么久以前的事那郦娘居然都记了下来,“这都十多年了,谁还记得那么清楚……”
见她一副含糊其辞显然想耍赖的样子,苏织儿扭头看向顾木匠,顾木匠垂着脑袋,沉默半晌,才低低道了声“是”。
顾家是村里头几户盖了砖房的人家,当年盖房时请了十多个村人来帮忙,故而此事知情者不少,就算想瞒也瞒不过去。
见顾木匠承认,孟氏脸上挂不住,顿时咋咋呼呼道:“这你爹当年虽是借了我们钱,但后头你娘生病,我和你舅舅不也给了你们看病吃药的钱吗,你难道都忘了!”
孟氏说得理直气壮,好似这两桩事儿能彻底抵消一般,然落在苏织儿耳中,却是让她唇角的嘲意更深。
“舅母确实给过我钱,这事儿我也记下了。”苏织儿含笑看着她,“您说的是那您省吃俭用抠出来的三十文对吧?”
她到死都不会忘,那个除夕的雪夜,她们几乎当尽了所有家财,走投无路之时,看着躺在炕上奄奄一息的郦娘,苏织儿曾厚着脸皮求到了舅舅门前,却只得到了孟氏抛给她的三十文和再拿不出太多,让她不要来了的话。
但她冒着大雪,瑟瑟发抖地站在那紧闭的屋门外,却清清楚楚地嗅见“贫困潦倒”的舅舅家飘出令她直咽口水的肉香。
“什么三十文……”孟氏眼神飘忽,转而又想起什么,复拾起些许底气,振振有词道,“你个没良心的,你娘下葬,你哪里来的钱,还不是我和你舅舅出的钱,这事儿怎就不见你说呢!”
此言一出,苏织儿却是神色如常,似乎早有准备,只见她不急不缓道,“那舅母卖了我和我娘住的那两间砖房和一些物什,得的三两银子,怎也不见你提呢?难不成全都用在给我娘入殓上了?”
见苏织儿应对如流,将她往昔做的那些事儿一一捅破,孟氏面色发白,周遭围看的村人议论她的声响越发得大,难堪之下,孟氏索性一咬牙撒泼耍赖起来,“你惯知道计较这些陈年往事,难道这些年给你吃给你住的不是我和你舅舅吗,要是没有我们,你早就不知道在哪儿饿死冻死了,全不知感恩的白眼狼,这些年我们算是白养你了!”
说罢,她便似万分痛心般捶胸顿足,嚎啕大哭起来,见此情形,四下的闲话声顿时小了一些。
村里人还真有觉得此话颇有道理的,这顾木匠夫妇纵有再多不是,毕竟还是收留养育了苏织儿九年,这份恩情到底是要念的。
看着孟氏在那里费力干嚎的样子,苏织儿只默默合上了手上的账册。
“舅母说得对,您和舅舅毕竟养育了我,既然您觉得往昔那些账都可以不算,那便不算吧。”
她笑意温和地凝视着孟氏,然那眼神中彻骨的冰冷却令孟氏脊背发寒,蓦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,果然,只见她朱唇微启,一字一句道:“但不知舅母还记不记得,你还欠我一条命呢……”
一条命?
听得此言,连始终只在人群中默默旁观的萧煜也不禁抬眸看来。
顾木匠闻言怔了怔,旋即不解地询问:“织儿,你这话,是什么意思?”
苏织儿没有回答,只仍笑看着面色惨白如纸的孟氏,缓缓道:“舅母你不会忘了吧?我可至今还记得,记得清清楚楚,那年我才六岁,来了顾家不过两月,你把我骗到河边趁我不备,一把推了下去,就头也不回地走了,我在河里挣扎,不管怎么喊你,求你,你都不理我,那河水好冷,把我全身都冻僵了。要不是我运气好,是不是就会淹死在里头,等我的尸首被人发现捞起来的时候,您一定会特别高兴吧,高兴终于解决了我这个麻烦……”
看着孟氏满眼惊恐,被她逼得步步后退,苏织儿却没有丝毫报复的快感,思及往事,反觉鼻尖一阵阵泛酸。
虽有泪意上涌,但她并不会哭。
打那年拼尽全力从河里爬出来,死里逃生后,她便极少掉眼泪,毕竟哭了有何用,没人会来安慰关切她,不如留着气力,多干些活,让孟氏满意了,日子还能好过些。
九年前苏织儿浑身湿漉漉地回来,道自己不小心落水的事儿顾木匠自然还记得,但直至今日,他才晓得那不是意外,竟是他的妻子想害死他亲外甥女。
“织儿,是舅舅对不住你……”
顾木匠捂面哭得涕泗横流,愈发觉得对不起他死去的妹妹还有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