坐于正中主持的则是玄能,一身灰色缁衣,手中菩提佛珠泛着淡淡的牙黄色。其眉目清秀,看着不过二十余岁,然而目光却笃定宁静。陆昭也曾在秀安的目光中看到一种宁静,但是与秀安不同,玄能的宁静并非来自平稳的积淀,而是一种勘破万物的通透。
此时执言的是王叡:“圣人不病,以其病病,又去五音、五色、五味、其腹心充实。天下犹人之身体,腹心充实,四肢虽病,却无大患。”
王叡说完后,玄能静默片刻,而后点了点头,轻轻敲了一下身边放置的一个玉磬。
众人分列两边,落座哪一方便是支持哪一方为中意的人选。王叡言毕,身后众人不乏神色和悦。
陆昭闻得此言也不由得佩服王叡的清谈水平。清谈若只瞩目于胜负,那并不算多么值得称道的水平。若能够向各方传达出自己的价值观并且取得认同,那才称得上是第一等的谈锋。王叡引用的是老子《道德经》中的理论。圣人之所
以不病,乃是以病为病,承认病的存在,不避不知,乃是心的充实。而五色令人目盲,五音令人耳聋,五味令人口爽,圣人只取腹中充实而不为耳目之欲,也与《黄帝内经》中“食饮有节,起居有常,不妄作劳”相吻合。这样的阐述也巧妙地避开了一个问题,那就是雁凭公主患有眼疾这一事实。目不能视,五色皆去,并不是一个不好的事。而且能够正视病情便可算得上是无病。
对于深谙佛道的裁判官来说,虽然言论用的是道家主旨,但是理论上崇尚空音色耳目之欲,也是暗有契合。
最后以人与天下类比,也颇具影射意味。虽然国家目前仍有一些地方问题,但中央不乱,就不会有什么大的隐患。这个观点也吻合皇帝和百官的维稳诉求。
这样的谈词不仅因为理论严谨而难以击破。如果要针对某一观点反驳,那必会刺激到支持这个观点的群体。即便能够在词锋上胜出,但是这场清谈本身就是帝王选婿举办的,是各方互相试探的一个过程。刺痛了这些群体,是否落选倒在其次,引起各方恶意解读,进而见恶于各方,对局面也是颇为不利。
而正在不远处的耳房里,雁凭安坐于榻上,耳房最上方连通大殿的隔窗此时正打开着,因此外面的声音传到屋内清清楚楚。陪坐在雁凭身旁的则是汝南王元漳另并几名公主府女史。王叡谈词一出,元漳也不由得闭目微笑,仔细咂摸。而侍立在侧的女史们也都目光流转,想去大殿内一睹对方风采。雁凭只是默默跪坐着,神态却有些焦急。
陆归倒未瞧出王叡谈锋中有这诸多陷阱,心中只想,若人人病病则不病,觉得断然无患了,那寺庙里原来那个眼盲的小娘子,如果没有旁人的帮助和照料,她又如何能活下去?圣人的这番做法,对于个体而言也并非全可适用。如果要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受尽苦难,而守着圣人的准则,那他宁愿不做这个圣人。
因而陆归道:“圣人、至人、真人、神人,具非凡人。天下、山下、林下、月下,具非足下。民湿寝则腰疾偏死,鳅然乎哉?木处则惴栗恂惧,猿猴然乎哉?南人稻饭鱼羹,北人面粟羊炙,麋鹿食以草,鹰犬饲以肉,若五色皆去,则天暗无光,若五味皆去,则万物不食,若五音皆去,则山无鸟鸣,江无涛声,婴儿泣泣死于野而无人问,德音缺缺亡于世而无人传。若仅圣人独存于世,遗万物何为?”
与陆归对坐的王叡闻言轻轻皱了皱眉,余光扫向了居于正中的玄能。而玄能只是慢慢举起了小锤,同样敲了一下身边的玉磬,这就是对陆归的辩词表示认可了。
尽管兄长对出了答语,但是陆昭仍是颇为担心。她兄长所引用的义理化出于庄子的《齐物论》。人睡在潮湿的地方就会生病,但泥鳅则不会。人在高高的树上会惊恐不安,但猿猴却不会。这个世间本没有能够通用的方法,孰知正处,孰知正味?既然大家都不是圣人、至人、真人、神人,也不必刻意去追求所谓的万般皆无。
在反驳上,这句话没有问题,抓住了王叡刻意引申天下的观点。唯一的缺点就是词锋的不够清丽,描绘的也太过具象,不会如王叡那般给人以反复咂摸的意味。而且圣音缺缺那一句,像“大音希声,大象无形”之类的回辩之词实在是太多,不胜枚举,王叡一定会驳回来的。
然而坐在一旁的顾承业忽然起身,向陆昭微笑着拱了拱手,用很轻的声音说了一声恭喜。待陆昭刚想说什么,却见元澈正坐在顾承业席位的另一侧。顾承业又向太子拱手告别,元澈点了点头后,目光轻轻瞥过陆昭,但没有停留很久便继续目视正在对谈的陆归和王叡。
两人之间一席之隔,陆昭也有些不自然地回过了头。
似乎并没有人在赌气。
听到大殿内玉磬的响声,耳房里安坐的雁凭嘴角也露出了一丝微笑。谈锋清丽玄虚又怎样,比起这些,她更喜欢有人情味的话语。元漳见公主的偏向如此明显,不由得轻轻咳了一声,吩咐在一旁的女史道:“去给公主换一盏新茶来吧。”
王叡本来组织好了语言,然而刚要开口,却止住了。他忽然发现他并不能再用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