争论因此契机忽然平和,陆昭所住的地方也不再受人叨扰, 因此也难得地在这一日睡了懒觉。待醒来时,枕边不知何时压了一封信。
蜀笺体重, 一夫之力仅能荷五百之数。而其中则以伪蜀王衍时期所产霞光笺最为名贵, 其在位时仅存的五百幅霞光笺,在几番赏赐内臣后,兜兜转转, 流落各地。陆昭将信笺轻启,红云初开, 浓浓花香漾出,另有苏方木的凛凛清冽, 以证明此笺并非寻常花卉染就,而是以现将花澄作胭脂, 再用其设色。
彤霞靡丽,纸光映于雪肌之上, 便有腻雨娇云之态。笔者书真草, 笔法却无方圆,其字间萧散之气外露太过,仅此一项, 已是草书之大忌。更何况字体向背素来如人之顾盼,而笔者挥洒之间,只觉得有一双枭目, 游弋于读者面上, 肆意地逼视的同时,亦在贪婪地爱抚。
旦夕都邑, 云岫流缓,动静清和。想足下使还。
霞光迸裂,深红的纸屑被扬撒于红纱帐内,如同春日纷飞的花瓣。那张脸一扫酒染微醺之色,恢复了它本来的面目,清薄之上,本无柔情,幽冥之下,暗藏杀机。残红散尽,附着于她的额头,她的颈窝,以及深深的锁骨,又因其微微沁出的轻汗凋败,化作斑斑点点的红痕。
甫才入内的元澈,无意间窥见眼前这副春倦图。恐对方察觉,他轻轻走向前去,红纱帐下,陆昭似在酣睡。他俯身,一一为她除去面颊上的深红纸屑。纸屑上的墨色与红色早已混成一片污浊,即便拼起,也难以辨认其内容。元澈虽然有些在意,但如果陆昭不想说,他也不想向索求答案。偶然间,他的手指触碰到陆昭的眉峰,元澈只觉得那双垂闭的眼睛似轻轻颤了颤。
元澈笑着,慢慢俯首,直至两唇相距仅有一厘。隔绝着一层冰冰甜甜的气息,他却飘忽地四处游移,时而探至额头,时而欲啄耳鬓,却迟迟不肯落下。在感受到棉被下渐渐僵直的身体后,元澈压抑着一丝意犹未尽,抽身离开。
不知过了多久,陆昭慢慢睁开双眼。她双颊冰凉,因此来者用厚重滚烫的气息,细细勾勒出的轨迹犹在盘桓,若引丹青细细描摹,将成一卷旖旎曼丽。无人知晓,在此情此态之下,她的脊背,乃至于掌心,皆为冰丝雪练所束缚。被血肉层层包裹的内心深处,温热之中,一柄寒霜刃慢慢显形。它早便存在于此,磨砺与此,只待血腥浮现,只待权力呼唤。
更梅溽则色败,萎黄尤难致远,这便是一张霞光笺的寿命。它被妥善封存,携飞雪寒莽而来,最终在温热的室内,湿漉的指尖,慢慢枯萎,寸寸凋零。而他给她短暂的安和,绮色的梦境,一如这霞光笺一样,在现实中,实在难以长存,乃至不堪一击。
云岫出事了,维系的网络已在对方之手,长安或有剧变,她需要回长安,尽快。
晚风渐起,落日摇金,陆昭第四次自乡野而归。元澈正与魏钰庭信步而行,迎面与陆昭相见。只见元澈对魏钰庭笑语道:“吾家巾帼,马上英姿,魏卿,你此番也算是见识了。”
帷帽下难视来者真容,只见其衣带胜雪,气象萧疏,颇有烟林清旷之风。一双小靴蹬于马镫上,靴底俱是青泥,几根淡黄色的干枯稼梗拌于其中。
“我大魏不乏女子骑马驰骋之英姿。”魏钰庭道,“却实少肯于躬身稼穑之勋贵。劝桑劝农,国之根本,为尊者亲临督导,下民方能感怀而践行。”
陆昭勒了勒马,既然魏钰庭敏察至此,那她事先从农户家里讨要的陈年麦穗也就不必再拿出来了。因道:“詹事谬赞了,我不过于乡间浏览一番风物,不小心驰入田间。好在如今乡民们尚未翻土烧灰,倒也未曾损害稼穑。”
元澈有些好奇:“居然还未翻土烧灰?那何时春播?”
陆昭下马,却未除帷帽,只道:“乡民恐近期有战事,不敢春播。”
春播多在二至四月只见,北方稍晚,一般要用到往年存留的谷物作为种子,而种子一旦播下,无法再收回。此时若有战乱,地方必会坚壁清野,防止对方掠夺人口资源,让民众入城躲避。如果还未春播,民众们尚可把这些存留的谷物作为口粮,带入城中,等到战事平息,若有余,还能再做播种,来年收获。
但如果现在播种,一旦有战事,他们弃家入城,田间因无人管理而至荒芜破败,与此同时,一无所有的他们也要注定在饥荒中渡过之后的日子。
这些日子,急攻金城之论已闹得沸沸扬扬,崇信县不过弹丸之地,此处别业又非禁中,因此绝对保密很难做到。况且此次参与讨论者甚广,上位者一旦流露出某种请向,地方动作上也会有所调整。因此民间人心惶惶,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。
但是春播乃是国之重事,凉州广袤,一旦这种舆论散播开来,众人错过了播种时期,即便有夏秋两季可种植其他作物,但粮食的收成至少要减去大半。况且凉州广袤荒凉,可以耕作的土地稀少,昆仑山麓下尚可依靠游牧为生,但其南部人口较多,骤然减收必然酿成饥荒之乱。如此一来,饱受战争之苦的关西塞外,也无力回天,只能看着来年饿殍遍地,灾民扑向京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