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食品厂, 工人们提着红水桶,用抹布使劲擦玻璃窗。
钱厂长一手叉腰,一手端个紫砂壶, 指指点点:“左上角那块再擦干净点,快点, 等下贵客来瞧见有灰像什么样子。”
背对着他擦窗的工人翻了个白眼,伸直了胳膊去擦。据说有位港商要来厂里参观, 消息一来, 厂长就用广播站的喇叭向大家播送了要提前来上班,搞大扫除的消息。
于是工人夯吃夯吃擦了一早晨的玻璃。
钱厂长浅饮一口紫砂壶里的茶水,眯着眼睛,弥勒佛一样望着他的厂子。这位钱厂长的父亲就是这座厂最早的元老, 建厂的时候, 第一批糖就是钱厂长父亲制作出来的。
钱厂长本人则自小在这厂子里长大,从会玩捉迷藏的年级起, 就在各间厂房里窜来窜去,没有哪块地方他没去过的,这里就相当于他的家。
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, 这几年的效益越来越差, 他起初也不在意,依旧悠哉悠哉过自己的悠闲日子。本来嘛,厂子效益差, 关他这个厂长什么事?反正一切都有“计划”买单,爱怎样怎样, 只要不耽误他吃早茶就好。
然而偏偏时局一变, 改革了!这一“革”就把他的悠闲“革”掉了。供销社之类的竟然敢不收他们厂子的货物?真是反了天了。
钱厂长到底对第四食品厂还是有些感情,见局势变了, 自己也暗暗有些着急。他不急都不行,奖金一下调,工人们排着队在他办公室门外吵闹。
都是彼此相处时间很长的同事,真要无视他们的意见,钱厂长也做不到。
苦恼了小半年,终于听说了个好消息,有香江来的商人打算来厂里考察一下。
这可是难得机会,香江来的,一听就不差钱,要是能下单,一定是大单!那么第四食品厂就可以挣外汇了,下次再见着其他食品厂的厂长,他老钱也能够扬眉吐气。
前提是,这人得是真的。
钱厂长大小也算个“厂二代”,这么混乱的年代能一直混上厂长的位置,总是有点过人之处的,并不是一个纯粹的酒囊饭桶。
所以,这次考察很重要,不单单是那个传说中的香江商人考察第四食品厂,也是他这个厂长考察对方。
哼哼,是真的自然欢迎,但若是借着名头搞鬼的,那他也有本事让人吃不了兜着走。
钱厂长眯着眼,又喝了一口茶,继续指挥:“靠右那边的,把抹布洗一下再擦,一定要擦亮。”
前边看着大门动静的一个工人远远喊:“来了来了,到门口了!”
一迈入第四食品厂的大门,陈兰君就嗅见了一股香甜的味道。
比起其他厂长,食品厂的一大好处就在于,工厂的气味比较令人愉悦,不像是机油味、胶水味那样的难闻。
毕竟是老牌国营食品厂,建筑的规模首先就比她在鹏程乡下的小厂子气派。四栋苏联式红砖风的厂房,笔直地矗立在阳光下,第一厂房门前还阔气的用红砖砌了一条风雨廊。
靠右单独有两座红砖平房,靠前的一座挂有写着“工人食堂”“小卖部”等字牌,靠后的一座则隐隐听见孩子们稚嫩的唱歌声,“我们的祖国是花园,花园的花朵真鲜艳”……像是托儿所的老师在教唱歌。
一个国营厂,一个小而完善的小社会,生活着这个国家的中坚力量。
陈兰君稍稍有些感慨,眼前这样繁华的一切,谁能想到之后会轻易地崩塌呢?
若是现在好好经营,或许还来得及。
“陈总经理,这边走。”
陈兰君回过神来,跟着往前走。第一间厂房的风雨廊忽然走出许多人,为首的是一个穿蓝色中山装的笑容可掬的中年男胖子。
“陈总经理远道而来,辛苦辛苦。”
陈兰君点点头,将墨镜摘下:“也不算远道而来,我回到穗城有几天了。”
钱厂长笑呵呵地引路:“陈总不是香江人?”
“我大家姐是,”陈兰君说,“她多年前过去的。你懂的。”
“我懂我懂。原来如此,我听小陈总的口音也不像是香江的。”钱厂长点头如捣蒜,一脸我知道的神情,“大陈总真是有胆识呀,现在香江不少富豪,以前都是我们这里过去的呢。”
“我姐自然是厉害,不然也不能创下这份家业,托她的福,也托特区开放的福,我能混个职位,稍稍做点事。”
钱厂长笑道:
“一定雏凤清于老凤声,上一层楼就是会议室,请。”
简简单单的几句对话,陈兰君的表情稍稍严肃了些。
这钱厂长,绝对没有传说中的草包,也肯定不是个很好糊弄的。
虽然一脸笑意,看着像地主家的傻儿子,然而一见面就套话,还挖了个小小的坑,明明听出她的口音还故意问。她若是直接说假话,立刻就能被拆穿了。
这人警戒心挺重的,像在鹏程县那样,直接以身份唬人,要他答应将车间承包的事肯定不行,得好好想一想,少不得要